啸山林

念红枫

【颢天丹阳48h】 芜情书

1:00

  一个买梦的故事


  女人在星宗领地内徘徊了许久,终于寻得了一个落脚点,在村落与门派的交汇处,做她能做的独一无二的生意。

  离开了逍遥游以后,她无处可去,像孤魂野鬼般在道域游荡,此处的风土与故乡的截然不同,故乡的风里有一股野味,像数百匹骏马迎着日出奔驰,道域的风没有那种味道,它沉静,安稳,像是冻住了的一块冰,阳光透过它折射出五彩的光,万物在这光中似梦似幻,这梦没法带她回到故乡,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很久,她原是苗疆人。

  女人知道自己此生再也无法回到故乡,和其他的影形一样,死在不知名的地方,连自己原本的面容都无法展现给世人看。

  后来她发现,道域人对生死的态度超乎寻常,苗疆信仰巫术,觉得死亡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所以死亡并非是终结而是开始,轮回是个井,跳进去就会从别的地方出来。

  但道域人说,死亡就是随风而去,变成天上的云地上的风,变成路边的野草变成消融的积雪,在死后的任何时间里,用各种形态陪伴在活人的身旁。

  所以当颢天玄宿在草地里惊醒,草叶尖挠着他的脸,宽大的叶面落在他的唇上,在梦和现实的模糊分界之间,他以为是丹阳侯在与他亲吻。

  他说:“我梦见了蝴蝶。”

  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躺在草地里,他听见不远处流水的声音,鸟儿的啼叫,阳光似乎是有味道的,感受了一阵子,颢天玄宿笑了。

  他又重复了一句:“我梦见了蝴蝶。”声音坚定而温柔,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姿态优雅,面上无喜无悲,找到她面前的人往往饱受思念的折磨,但是颢天玄宿没有,就算有也是淡然的,他的性格便是如此。

  颢天玄宿见女人没有说什么,也跟着沉默了下来,他似乎是发了会儿呆,然后接着道:“庄周让风和蝴蝶进入自己的梦,梦里他变成了蝴蝶,蝴蝶变成了他,他甚至不知道是蝴蝶在做梦,还是自己在做梦。”

  女人问:“你是庄周,还是蝴蝶?”

  颢天玄宿抬头与她对视,他的眼神里带有迷茫:“不知道,有时候我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现实。”

  女人问完了自己要问的问题,两只手还搭在腹部上:“说说你的要求吧。”

  颢天玄宿瞧着她的脸,问道:“我听说你能让人看到死者,但是法术却察觉不出来。”

  女人道:“在某些条件下,是这样,那么你想看见谁?” 

  颢天玄宿叹了口气:“我想……”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几乎化进风中。

 

  幻海从此变成了星宗内最冷僻的地方,颢天玄宿还命弟子们定期打扫,但除了打扫,弟子们就再也没有踏足过这个地方,很久以前,因为这里专属于丹阳侯,继而在人们心里留下了一个威严肃穆的位置,如今,幻海随着丹阳侯的逝世,也渐渐在人们心中荒芜。苍苍、无愧、如晴还有颢天玄宿会来这里,坐在墓碑前,他们中的有些人会同那墓碑说话,有的则一言不发,从傍晚坐到夜露深重,才起身离开,为的是悼念,或者强化一个人在心里的痕迹,不让时间完全冲淡。

  但是遗忘无可避免,吃晚饭的时候苍苍突然提起,当年自己是怎么的贪玩,才导致丹阳师叔捏碎了他心爱的蝴蝶,颢天玄宿突然觉得违和,他说:“苍苍,我明记得丹阳并没有伤害那只蝴蝶。”

  苍苍还将筷子含在嘴里,他啊了一声:“那应该是我记错了。”

  无愧想说什么,她看着面前这两人,终究没有说出来。

  如果丹阳侯还活着,他一定会说明真正的情况,包括蝴蝶是怎么完好无损地被他藏在袖口里,苍苍恍然大悟,然后饭桌上一片祥和愉悦,众人把自己的碗筷收拾了,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但,他死了,有些真相再也无法得知,颢天玄宿觉得心痛,他还是鹤发童颜,就算如此也抓不住那些在时间里飞速流失的记忆,如果丹阳侯完全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那该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他想想就觉得胆寒,死后与天地共存是道域人的观念,但谁会记得某年某月落下的某一场雨,如何打湿了树上的叶子?这一瞬间吹翻帽帘的风如果是丹阳侯的化身,那下一刻照入他眼中的光又是何人?

  颢天玄宿常为此在梦里惊醒,醒来后的虚无感笼罩了他。

  千金少站在星宗门口往里头大喊,叫他出来喝酒。说是喝酒,其实只是颢天玄宿单方面看着他喝。风中捉刀从苗疆寄回风月无边,路途颠簸,三十坛里碎了七八坛,千金少蹲在地上心痛,在余着残酒的破缸底一点点把酒液搜刮进酒囊里,闷了一口后,仰头叹息。

  “这风月无边哪里都好,就是开了封以后,酒味就淡了,太阳一晒更是……和水似的。”

  颢天玄宿眼皮一跳,千金少敏感,连忙道:“我是哪里又戳到你的痛处了?总而言之都是我的不对,我先道歉。”他还举着酒囊,好像面对着一个病人似的小心翼翼,他们都老了,少年时他们都很坚毅,所以什么都能承受,如今这种承受力随着年岁增长而渐渐消退,所以有些伤痕永远不会好,永远魂牵梦绕。

  “我听说——”千金少又开口:“我听说你们那里有个巫女,这称呼不知道对不对,反正她很了不得,能满足你的一些特殊的愿望……我直说吧,能让你看到死去的人。”

  颢天玄宿眼珠子这才转动,慢慢挪向他。

  “这种好事,神啸宗主怎么不先自己试试?”

  千金少把脚搭上桌面:“意外之后又逢丕变,忙着打这打那儿啊……然后就忘了,现在我是能不想就不想,免得烦恼,还有啊,我已经打算退休了,以后别再叫宗主啦。”

  他是个幸福的人,说不记得就不记得,半夜梦回不算,千金少猛地睁开眼,又徐徐合上,脑子里咕哝着,师兄啊,你能相信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吗?

 

  千金少能忘记,颢天玄宿不能,所以他找到了那个女人,要她编织一个幻觉。

  女人靠的不是幻术,而是影形一族特有的易容术,在术法繁盛的道域,这种仅存在于肌肤上的变化,自然无法捕捉,是故星宗弟子们看清楚远远走来的一个身着紫衣头戴高帽的男人是谁时,竟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

  包括颢天玄宿自己。

  “丹阳侯”时不时出现在星宗的一些角落里,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的真面目,想走近观察时,又突然没了人影。人们目击他比较多的地方有两处,幻海和九天银河,当年这河这海,更胜却天上无数。新加入的弟子当这丹阳侯是传奇人物,时常到幻海里埋伏着,要一探究竟,杂草长得有一人高,风一压,隐隐露出深处那三个没有刻名姓的墓碑,星宗内部不设灵,那这又是为了谁呢?

  丹阳侯这三个字又重新在人们的脑海里变得鲜活了,他们有时候问起关于他的一些事情,颢天玄宿会告诉他们,天雨如晴会告诉他们,苍苍会告诉他们,无愧也会告诉他们,如此详细,有些甚至是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好像他还没有死去。

  但幻海的墓碑之下真真切切压着他的头颅,颢天玄宿亲手挖了那个坑,又亲手填上,丹阳侯生前赌气般说过一句“从此星宗弟子死后都火化”,他死无完身,最终还是回归于这个大地,再不分离。

  

  苍苍说,他昨晚睡觉的时候,觉得丹阳师叔就坐在他床头边看着,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丹阳侯就这么做,第二天醒来时,床边多了只木蜻蜓。苍苍把那只木蜻蜓拿给颢天玄宿看,颢天玄宿仔细观察,那女人确实有通天本事,能找来丹阳侯的遗物。

  第二天如晴说,天快亮的时候有人轻手轻脚走到她卧房外的小厅里,她好像被魇住了,动弹不得,清醒以后无愧进来看她,发现小桌上放了瓶治腿伤的药。

  颢天玄宿偶尔能看见丹阳侯低头梳着拂尘,又或者是在练功,远远地看,一眨眼就不见了,以前丹阳侯练功时能把九天银河的瀑布打断,现在没有了,事后颢天玄宿想,这是因为影形无法完全复制出一个人的功力,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能让他完全感受不到术法的痕迹,还能制造出这样鲜活的、还魂一般的现象,他享受着这短暂的欢愉,同时也感觉痛苦,因为丹阳侯一次也没有来过他的梦里,幻觉终究只是幻觉。

 

  牵挂不是无为,无为就无所畏惧,颢天玄宿还是畏惧了。那日他离开女人的住所,那是她贩卖黄泉之梦的地方,顾名思义就是让黄泉之人重现阳间,期间不能打扰不能靠近,更不能交谈,否则梦就不是梦。颢天玄宿说,我只希望丹阳不会从此消失于人们的记忆之中。女人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她说:这不像你,顺其自然不是更符合你的无为?

  颢天玄宿不回头,但神色悲戚:“有为已经太迟,一直无为岂不是错上加错。”

  说到底是没法接受这个没有丹阳侯的事实,颢天玄宿心想,就一次,让我看最后一眼,等梦醒了,我就再也不挂怀。

 

  丹阳侯踏着下过雨的泥泞小路,来到宗门与百姓混杂的中间地带,敲响了一扇门。

  门后露出一个女人苍白的脸,丹阳侯皱起眉头,这人长得非常普通,看过之后就会忘记,但这不重要,他来是为了做一件事情,他将这事称为身后事。

  “身后事?”女人轻轻笑了。

  丹阳侯道:“没错,身后事。”

  他解释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

  女人点头:“星宗太微垣,你应知晓这里贩卖的是黄泉之梦。”

  丹阳侯点头:“我会付出合理的报偿,向你买梦。”

  “买给谁,买什么。”

  丹阳侯指了指他自己:“买一个关于我的梦,等我死了以后,给我的师兄颢天玄宿。”

 

  他后来斟酌了一下,又加了钱,给星宗的弟子,给苍苍,给舒远心,给无愧,丹阳侯有的是钱,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决心要用这生前之物换取身后之事。

  “战事要歇了,以你的能为,应该不会死才对。”女人道。

  丹阳侯低下头:“世事无常,所以会造成许多遗憾,丹阳侯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我知晓有人会挂念我,我不愿令他们遗憾。”

  女人抱着手臂,在屋内踱步:“凡事必有因,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突然来到这里?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此时此刻。”

  丹阳侯顿了顿,望向窗外,屋檐上还滴着水滴,水珠越来越大,最后重重坠落,像是罪孽积重难返。

  他说,我梦见自己倒在血泊里,周围有不少人围着我哭泣,我看见了师兄,他的手真冷,他的泪水却是烫的。

 

  “你有疑问。”

  “是。”颢天玄宿似乎要在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真相。

  “请宗主赐教。”女人道。

  颢天玄宿坐下,他今天没有戴斗笠,他的头发似乎失去了原来那样的光泽。

  “细节才会让人觉得真实,根据我的观察,你似乎并不使用术法,学宗的操梦术只能专门针对个体,但这段时期全星宗的弟子们都看见了这个幻境……它的问题在于太真实了。”颢天玄宿回忆这段时间的事情。

  “真实不好吗?”女人问:“你说你想让丹阳侯一直存在于人们的心里,自然是越真实越好。”

  屋内点了一支蜡烛,外头罩了个灯罩,颢天玄宿发现灯罩上画的竟然是一只蝴蝶,他想起第一次同女人见面时,说起《齐物》里的典故。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究竟是这个有丹阳侯的梦是那只蝴蝶,而做梦的人才是庄周,还是做梦的人是蝴蝶,而丹阳侯才是庄周?颢天玄宿问自己,让这个梦发生的我,又算得上什么呢?

  女人又问了一次:“真实难道不好吗?”

  颢天玄宿望着灯罩上的蝴蝶,浑浑噩噩,他道:“关键不是梦中的丹阳,而是有丹阳的这个梦,既然是梦,便有朝一日会醒。”

   他靠在椅子上,淡淡地说:“是我没有办法忘记他,所以才无法释然。”

  女人问:“那你会忘记吗?”

  颢天玄宿听见外头淅淅沥沥传来了下雨的声音,想着今天没有带伞。

  “不。”他的声音里带着潮气:“我只想知道这个梦要如何醒来。”

  女人手边摆了一杯茶,她把杯子推到颢天玄宿的手边。

  “不久前,有个人来找我,那时候这个杯子在这个地方……”

  有过许久,窗外一声惊雷,颢天玄宿的瞳孔在黑暗中缓缓放大。

  “原来如此……”颢天玄宿声音颤抖:“我与丹阳做了同一件事。”

  幻海犹存一梦身。

  颢天玄宿先是低声笑,后来变成连绵不断的长笑,好像一连串雨珠砸在鼓面上,奏响沉闷的鼓点。

 

  后来雷声一下大过一下,远方的水幕连绵,深处的最深处,颢天玄宿听见了地籁发于千风,听见人籁发于自心,他拒绝了女人的伞,推门而去,无暇去管那湿透的头发和滴着水的长袍,在泥泞的路上狂奔,奔向生命之初,吹万之前,颢天玄宿不顾一切,无情又似有情,同这急切又热烈的大雨接吻。

 

  是故生死无别,彼我无差,如浩星丹阳不同天而长存,终于齐物。

 

  他再也没有梦到过蝴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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