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山林

念红枫

【默雨】梦中物

一段发生在过去的故事,一段因果

盗才生/太叔雨无差,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



  嘉靖二十一年的冬天,墨家钜子忽然病重,众师兄弟里有人信佛,非说衡山的庙很灵,正巧将近冬至,众人无事可做,商量了一番,一行人摇摇晃晃地下衡阳去了。

  当年十月,宫里发生了一件事,皇帝因为痴迷炼丹,被一群宫女刺杀,没死成,救了下来。玄之玄讲得眉飞色舞,好像他就站在旁边看过一遍似的,细节之精细,情节之恶俗,听得凰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尤其是说到皇帝用宫女经血做药材的时候,她忍无可忍,朝玄之玄丢了一根簪子,被欲星移从半空截下。

  话题转向了阴谋上,有人认为是当朝首辅所为,也有人觉得是皇后在借机铲除敌对势力。太叔雨自下山后就生病,本来要他回去躺着,结果非要跟来,刚过湖南,居然开始发烧。凰后给他堆了个软塌,他就缩在软榻里不省人事,迷迷糊糊间听到有几个师兄在争执,起初他还分得清是谁在说话,到后来这声音混作一团,不分你我了。

  盗才生坐在最前面,不参与他们的聊天,马车驶上山坡,车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太叔雨短暂醒了一阵,看到盗才生转头笑了笑,说,绍兴坊间传言,冬至日夜长梦多,且最灵验。

  事后回想,不知这是梦呢,还是确有其事。

 

  衡山常年香火不断,众人到地方后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地方投宿,最后一群人打散了,住到不同客栈,盗才生和太叔雨住的客栈有一间空房和一间伙计住的工房,太叔雨是病人,得了那间空房,他只记得自己是被拖到房间里的,等到他一头栽进床里,后面的事情就完全记不清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太叔雨浑身疲惫,但脑子是清醒的,床上坐了一阵,好像想起昨晚是谁把自己搬到房里,赶忙下楼去,就看见盗才生在喝粥,太叔雨注意到账房伙计的柜台上挂了一面镜子,就问盗才生,这是什么?盗才生说,照妖镜。这可不得了,太叔雨连忙绕着那个照妖镜跑了,往椅子上一坐,发现屁股下面居然是热的,有人来过。

  是铁骕求衣,问你好点没有,我说你和周公相谈甚欢,他就知道你没事了。太叔雨笑着说,那他也没有走远啊。盗才生说,赶紧吃饭,一会儿上山,你要是晕在半路,叫你的好师兄们背你回来吧。

  太叔雨看着面前的粥,觉得寡淡,没有胃口,他忽然很想吃米粉,要辣的,辣到打喷嚏的,盗才生说爱吃吃不爱吃滚,太叔雨找伙计要了一碗米粉,走到柜台前悄悄看了一眼那面“照妖镜”,什么也没照出来,他知道是盗才生在糊弄他。

  师兄,那个照妖镜根本就没有用。太叔雨喝了一口汤,觉得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力量,开始胡说八道了。

  盗才生已经吃完了,垂下手看着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没有用?

  太叔雨说,我就是知道,这世界上没有鬼。

  噢。盗才生的语气居然往上挑了挑,真的吗?太叔雨点头,真的。盗才生说,话不要说太满,这世上奇怪的东西有很多,你想得到的,没想到的,都有可能发生。太叔雨说,少来了,我不信,一点都不信。

 

  他们来衡阳本来就是为师尊求平安的,太叔雨走到山脚了,还在一个劲的说自己不信神鬼,凰后提了一袋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路边等着,铁骕求衣插着手,见到他们来了,脸色稍微好一些,其他人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盗才生问,人呢?铁骕求衣指了指身后。原来南岳大帝脚下人来人往,生意兴隆,足足三条街,无一例外,只卖香火,香火虽然单一,种类却各有不同,有求发财的,有求安康的,求中举的,还有求早生贵子的,盗才生顺着铁骕求衣的手指看过去,就听到欲星移问道,有求河清海晏的吗?掌柜的是个泼辣的女子,长得美艳,朝他抛了个媚眼说,有,您这一套也是三百文。

  太叔雨是个穷光蛋,听到一套香要三百文,大吃一惊。也凑过去看了,师兄,三百文给了佛祖,烧的却在我的心上。欲星移说,心诚则灵。太叔雨说,心诚则被宰。

  玄之玄居然也掏了香火钱,不知道要求什么,套香外面的红纸上写了字,玄之玄小气,捂着不让看。太叔雨不屑,又说,我是绝对不信这些东西的。老板娘打着算盘,说,您给家里人求一个福气也好啊。太叔雨脸色一沉,说,我没有家里人。

  凰后买的是最多的,她特意解释,香这种东西不能叫买,要叫请,一路上介绍说,这一套,希望我那便宜夫君早点往生极乐,这一套,保我容颜常在,这套,愿我家的兄长们前程似锦。盗才生说,俗不可耐。

  太叔雨说,第一个可以,不过女人不能只想着自己的美貌,你自己的事业呢?凰后说,我还没介绍完,最后一炷香,我希望我能成为下一任钜子。

  盗才生站住了,回头,眼神有点戏谑,你当钜子?怕是不够资格。

  太叔雨觉得她有些贪心,是不是漂亮的女人都这么贪心呢?他转念一想,他在鬼谷的好友李剑诗也是美人,性格有点好斗,但也不贪心,所以凰后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如果到了佛前,许这么多愿望,佛会听见吗?佛会不会被香火熏到,打一个喷嚏,什么都忘记了?

  欲星移在前面喊了太叔雨一声,不知道叫他做什么,太叔雨应了,到欲星移跟前,听到他说,你一会儿看看玄之玄那个香上到底写了什么。

  得令。太叔雨说。

  

  衡山多庙,儒释道混杂,未上山,便走到南岳大庙跟前,过了棂星门,看见一条笔直的石路,路的尽头有一座奎星阁,以前是戏台,如今却用来供奉奎星,据说被奎星点中的人能连中三元。

  太叔雨看见戏台下的门洞两侧各嵌有一个铜钱形状的石砖,黑漆漆的,想是被人摸得,连中三元未必不好,他也跟着摸了一下,就听见玄之玄在后面说,男左女右,你摸错方向了。

  太叔雨说,随缘吧,我又不考功名。

  他的好友傅天行曾中过状元,状元兄的字极好,又善作文章,摸他的手,岂不比这高高在上的奎星管用。

  檐下的不知道是谁题了一对柱联,字写得好极了,太叔雨抬头看,只见南檐下写的是:“亭有盘龙,何不在天飞霹电;岳常集凤,都来此地听箫韶。”

  穿过甬道,北檐下题的是:“凡事莫当前,看戏不如听戏乐;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

  盗才生在他后面突然说了一句:“古往今来。”

  太叔雨吓了一跳,盗才生背着手,眼神淡淡地说,横匾上写着“古往今来”。太叔雨有些心慌,问,你怎么走路没声音?盗才生反问,是吗。太叔雨原本在琢磨这两幅柱联,觉得这里面有些耐人寻味,这下也没有心情了。

  盗才生问,有兴趣?

  太叔雨说,以前练过一段时间草书,见它写得好,忍不住多看看。

  是吗。盗才生问,怎么现在不写了?

 

  南岳大庙有七进,奎星阁是第二进,第三进是个川门,就是一个墙上有三个洞,中间只给天子和朝廷命官通行,往来的信众被分向两侧,铁骕求衣想都没想,就往左边走去,凰后本来想走中间,但太叔雨已经闷着头往左边走了,她自讨没趣,也跟着其他人进了侧门。

  第四进是个亭子,平平无奇。欲星移突然说,据说衡山这个地方对应到天上正好是【轸星之翼】。太叔雨随口接了一句,就是【度应玑衡】?欲星移侧头看他,喔——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对星象有研究?

  太叔雨糊弄道,就是恰好听过。

 

  第七进,圣帝殿,这里便是正殿了。殿前站满了人,两边各有一个巨大的火炉,不时有火从里面探出,信众祈愿完,就将香投进去,火舌一卷,像蛇一样缩回炉内。

  祈愿的规矩很多,需先将写了自己名字的香冲着圣帝殿的正殿,这是让神看见自己,然后把香转过来,心里想着自己的愿望,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拜一次,太叔雨跟铁骕求衣袖手旁观,他注意到凰后写的名字是穆凰娇,原来这就是她的本名。

  他想起欲星移要他做的事情,又悄悄凑到玄之玄身边看了一眼,铁骕求衣不知他所谓何事,一脸不解地望着他。玄之玄正拜向南方,太叔雨斜睨着眼,便看到香上红底黑墨写了两个大字“复仇”

  太叔雨觉得自己天灵盖被雷劈开两半,有些恍惚,慢慢走回铁骕求衣身旁。铁骕求衣问,你干什么?太叔雨道,欲师兄叫我看玄之玄写了什么。

  那他所求为何?铁骕求衣问。

  太叔雨轻声说,我没看清。

  

  盗才生不知道去了哪里,等凰后把四炷香拜完,再一把丢进火炉里,正好有一个人举着铁叉在捅炉灰,把凰后的香拽了出来,又拖了进去,她欲言又止,但最后也没有说什么。

  一抬眼,看见盗才生正站在石阶上,盯着天上乱飘的炉灰,这灰真大一片,落到地上,滚两圈就散了。见人都齐了,盗才生问,还拜吗?

  他们主要还是为了师尊来的,现在只忙完了自己的事情,铁骕求衣说,后面还有几个庙,反正都来了,拜完再走。明明他自己两手空空,也不知要拿什么拜。铁骕求衣是苗人,苗人应该是不敬佛祖的,那他们平时敬什么神仙?

  他说,有些苗部崇拜蚩尤,有祭祀,但不是像这样的,你的家乡有这样的东西吗?太叔雨说,没有,好像不喜欢搞这些,我也不清楚。

  仙岛人继承魏晋遗风,喜欢谈三玄,一些望族子弟每天无所事事,聚众饮酒玩乐,谈老庄,谈《周易》,谈儒释道,太叔雨离开仙岛的时候,他们谈论的内容有了质的飞跃,开始和信仰有关了,信仰是个很混沌的概念,太叔雨认为信仰给人提供活着的意义,所以他的信仰是玄思族……他又想到了玄之玄那个触目惊心的“复仇”

  玄之玄,过去经历过什么呢?太叔雨对这个师兄的印象平平,其实也极少沟通,过去总觉得彼此是两种人,但突然间,太叔雨得知他们抱有相同的理想,这让他对玄之玄另眼相看。相比虚无缥缈的“复仇”,凰后的所求都是很实际的,她在羽国有个身份高贵的夫君,虽然她不喜欢他;有对她极好的兄长;还有一个不切实际的野心,一定是从小过得很好的人,才会豪不吝啬自己的愿望。

  

  除了圣帝殿外,南岳大庙里还有文殊殿和观音殿,玄之玄打趣着问,我们这有人求子吗?自然是没有的,铁骕求衣说,旁边是祝圣寺,我们去那边给师尊祈愿。

  祝圣寺离南岳大庙很近,仅在百步以内。从刚刚开始,太叔雨就发现这些人好像都很熟悉衡山的地形,只有他自己是在闷头乱走,这真的太奇怪了,一回头,发觉盗才生落后了很远的距离,又不知道在看什么,太叔雨简直不想管他,但又不想他掉队,喊一声,觉得很累,也不知道是早上没吃够还是怎么回事。

  喂!师兄!

  盗才生朝他招手,叫他过去。太叔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乖乖过去,前面的师兄师姐们好像当他不存在似的,一个劲往西边走。盗才生低声说,带你抄个近路。

  他话音刚落,眼前居然出现了一个门洞,就跟他们过棂星门以后看见的是一样的,只是这一回他们没有直走,而是去了右边。

 

  脚下出现一条石板路,看样子很少有人经过,石砖很平整,也没有生什么杂草,相比于他们一路走过来的热闹,右边很安静,但是仔细听,有一种有规律的诵经声。

  南岳大庙西侧是八个佛寺,东边有八个道观,你记住咱们后面是正北,所以我们现在往西去了。盗才生一边说,一边抓着他的手臂,太叔雨发现他力气很大,盗才生在他记忆里是不会武功的,按理说,他应该不会被人牵着走才对,至少不应该被盗才生牵着乱走。

  经过方丈室,附近没人。说法堂,安安静静。那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在空中乱飘,没个源头。

  别急,马上到了。盗才生领着他穿过一个低矮的过道,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大殿,大殿周围搭了一圈脚手架,好像在修葺翻新。他们应该是站在大殿的后门,太叔雨一看就明白了,这里是大雄宝殿,两个和尚从后门出来,手里拿着一盏莲花灯,殿内有人,瓮声瓮气地念着《楞严经》。

  盗才生说,你还知道他们在念什么经?

  太叔雨说,我以前……算了,不足道也。

 

  他刚来中原,在寺庙里借宿过一段时间,庙很小,加上住持也就五个人,每个昼夕颠倒之际,和尚们开始念早课,晨钟敲响,伴随潺潺夜雨一样清凉流淌的经文,好听极了,太叔雨总是朦胧地想,念的是什么?《法华经》?还是《圆觉经》?

  有一回太叔雨在梦里听见一句话,这话像是轻飘飘的叶子落在水面上,他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心头流过一片清泉,像被人从台阶上推了一把,清醒了,思想坠入某种深邃的境界,目光所及,都是三千今世界的尘埃,那时候他好像想清楚了一个道理,但随着窗外的天光明亮,一声脆亮的鸟啼刺破真实世界,他的思想如一朵坠地花蕾,从枝头缓缓落下,刚刚领悟的真理,随着念头一晃,完全忘却了。

  他问住持,得知他们那天早晨念的是《楞严经》,但梦里听见的是哪一句,太叔雨已经不记得了。

 

  大雄宝殿上供奉着三世佛:过去佛燃灯佛,现在佛释迦穆尼佛,未来佛弥勒佛。

  盗才生说,其实弥勒应该是菩萨,祂如今还在兜率天里修行,所谓的人间乐土遥遥无期。

  太叔雨问,你觉得世上都是恶?

  盗才生说,有时候,我会这样想。

  他极难得流露出一些情绪来,太叔雨印象里的盗才生是冷漠的、无动于衷的,或许他厌世吧,就像他不明白玄之玄为什么要复仇,他也不明白盗才生为什么厌世。

  其实墨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但彼此从未交心,从不真诚,太叔雨一直很渴望向他人倾诉自己的过去,包括曾遭遇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疼痛,曾在何时、为什么而感到悲伤。

  

  释迦穆尼佛前匍匐着一个妇人,手里攥着两枚像嘎啦哈一样的东西,似乎是在算命。嘎啦哈是羽国人对于羊拐子的称呼,取自羊膝盖上的骨头,一般是小孩子用来玩的,凰后也有一对嘎啦哈,被她盘得油亮,呈现出玉一样的质地,她偶然提到这种东西可以算命,但具体是怎么算,她没有仔细说。

  那对嘎啦哈掉在地上,妇人面色一变,仓促将它们收起来,起身就走了。

  或许是算出了不好的结果。

  但就算是不好的结果,又当如何?

  高高在上的世尊,可曾听见她的心声?

 

  下山时有风,太叔雨本来有病在身,被吹了一下,整个人又蔫了。他有点思念铁骕求衣,身板厚实,显得可靠,盗才生细胳膊细腿的,站在一旁,八面来风。

  凰后和其他师兄站在路边等,欲星移见他来了,先往他额头上探了探,有些无奈道,早点下山不就没事了,我们给师尊祈愿,早知道也给你求一下。太叔雨说,那真是太感谢了。凰后说,你看我的妆都花了,就是因为在等你们。

  盗才生插着手,在众人脸上都看了一眼后缓缓问,你们不饿?

  大家得了命令,连忙下馆子去了。

  太叔雨想吃辣到打喷嚏的米线,欲星移不允许,太叔雨说,区区风寒,能耐我何?众人喝了点绍兴黄酒,酒很混,几杯下肚大家脸上都有醉意,胆子大了,居然开始玩划拳,原来这群人都很热情,但平时藏着掖着,彼此间一点也不坦诚。

  欲星移说,我可以哭珍珠。

  凰后说,我不信,除非你哭给我看。

  欲星移睁着眼,过了一会儿居然真的从眼睛里挤出来一颗珠子,凰后惊呼一声,那枚珠子就在众人间传着看,每个人都摸了一下,连盗才生都摸了,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拳划完了又开始投壶,将空酒壶放在桌上,捏着筷子往里扔,屡投不进,凰后的笑声一阵一阵的,偶尔听见铁骕求衣说了声“好!”,桌上杯盘狼藉,头顶灯火辉煌,太叔雨手撑着脑袋,看他们玩。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仙岛也有类似的游戏,他玩过,和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情而玩?记不太清了,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他那时候真年轻啊,对未来还有期许,永远不会被打败。

  如果我在那时候就认识这群人,会怎么样呢?

  恐怕会快乐很多吧?

  太叔雨摇了摇头,他想起大雄宝殿上的三世佛,人们总是在追忆过去的美好,其实是因为当下并不如意,但更重要的,是对无法预测的未来而深刻恐惧。

 

  告别众人,热闹的宴席一拍而散,太叔雨三步一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像他一样回望,看见了,就挥挥手。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同窗,却给人一种再也不见的感觉,太叔雨觉得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欲星移遥喊道,快回吧!

  他不说明天见,明天到来,他们纷纷换上一张冷漠疏离的脸,都当昨夜是一场梦。

  盗才生不语,陪着他走走停停,栖身的客栈在路的尽头,这条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如果要亲自用脚走到净土世界去,肯定有大部分人在中途就打道回府了】

  太叔雨酒意上脸,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如此说道。

  为什么会这么想?盗才生问。

  太叔雨道,因为我是要走到净土世界去的,用自己的脚。

  他忽然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头,盗才生似乎想和他进行友善的对话,这很难得,于是他目光灼灼地望着盗才生,希望他能对自己的话作出什么评论,如果他问起关于自己身世的问题,太叔雨决定如实告知。

  但盗才生瞅着他,缓缓说道:在我的老家绍兴,有一个说法,如果冬至日那天做梦,常常会应验。

  接下来,太叔雨听到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故事。

 

  “大概是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在绍兴当讼师,那时候我有一个叔父在江西当师爷。绍兴的师爷是很出名的,所谓天下治乱在六部,六部胥吏在绍兴,说的就是这些流品低的胥吏在政事上的专识远超朝廷命官,导致官员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然而官员却离不开胥吏,毕竟他们只会读书,而真正办事的还是师爷。

  师爷依照其职务,大抵分为六类:折奏师爷、刑名师爷、钱谷师爷、书启师爷、征比师爷、挂号师爷。

  我这名叔父是刑名师爷,负责处理衙门里的事情,一般做师爷的,都是些考不上举人的秀才书生,根据族中人的传说,他其实很聪明,十几岁就考中秀才,但后来再无进展,又不肯当教书匠,于是被官府雇佣,当了幕僚。

  当时我二十岁出头,到处替人作状,有天夜里正睡着觉,忽然听见床尾有动静,起身一看,有一名男子正站在我的桌案前,手里拿着一本书,见到我醒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就推断出他是我的叔父,因为他长得很像我父亲,年龄相仿,而且有绍兴口音。

  他说他因缘际会之下得到了一本书,但是这本书害他掉了脑袋,他一边说,一边将头从脖子上摘了下来,我大吃一惊,他又飞快把脑袋安了回去。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因为不会有人没了头以后还能活的,这样想,胆子就大了,开始问他一些话,得知他收了几个徒弟,有的成器有的不成器,最后一个弟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关于书的事情,起了念头,竟然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将他杀了,害怕尸体被人发现,就把他的头砍了下来,和身体丢到了两处地方,他死了以后,身体到处走,就是为了找到自己的脑袋,好不容易找到,没走几步路头就掉了,他就只能抱着自己的头一路走回了绍兴。

  我很好奇,这究竟是一本什么书。他叹了一口气,说,是一本天书。

  然后他把书递给了我,中途那个脑袋又掉了好几次,他只能把头放在我的书桌上,身体坐在椅上,我注意到他的坐姿很平稳,并不像师爷那般蜷缩猥琐的姿态,心里有些存疑。

  书面上写了四个字,但是前面两个我怎么看也看不清,后面倒是清楚写着“天书”两个字,翻开来一看,里面是空白的。他说,这就是天书的奇特之处,有时候上面的某几页会出现一些内容,过段时间再看,又消失了,而巧合的是书上的内容往往会在后来应验,有点像谶言一样。

  他是在梦里得到这本书的,那也是一个冬至日的晚上,他梦见自己坐在一个很深邃的宫殿里,对面坐着一个苗疆装束打扮的年轻人,两人中间隔着一副棋盘,局是残局,但谁也没有再添一子的兴趣,年轻人一边喝酒一边咳嗽,然后说了一句:“ 就这样吧。”,接着便从怀里掏出这本天书给他,他拿到这本书的时候,上面的字漫漶不清,他还没看仔细,梦就醒了,醒来以后发现枕边真的放了一本书,上面也是字迹不清。

  他隐隐觉得这里面有玄机,于是每天研究,但毫无成果,直到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封面上的书名居然逐渐出现了形状,可以看清楚“天书”两字了。

  后来他心血来潮,在天书上写了一句:“轩辕氏鼎湖圆梦,其真是邪?”,晚上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黑龙,匍匐在水中,一跃而上,看见余光里有一个男人坐在溪水边弹琴;后来又写“凤翙高岗得百鸟朝之,其声如何?”,夜里梦见自己化身成一只凤鸟,缓缓落在一棵血红色的树上,地上有许多人朝他跪拜。他曾替一个要被处死的人改写结局,行刑前居然真的峰回路转,他先是激动不已,但很快就感到恐惧,他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一种堪比天道的神力,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的运气变得极差,他将其视为天意对自己的惩罚。

  我在梦里听见这个故事,觉得很荒谬,但醒来以后,我发现这本天书居然就压在枕下,又过几天,江西那边就传来他暴毙而亡的消息。我至今没有想明白他为什么会把这本天书给我,但我每每想到他说自己只用白纸黑字就改变了他人的命运,便觉得毛骨悚然。”

 

  太叔雨躺在床,想那本天书。他笃定天书的事情是真的,比起书页间浮现的预言和梦中奇遇,太叔雨惊叹于在书上写的内容居然会成真,众所周知,被记录的东西不论好坏都已经成为了历史,既然如此,岂非说明历史可以被提前书写?

  不,不是被记载的历史是真的,而是因为它是真的,才被记载,真与假的边界,取决于编写历史的人,史官大可杜撰一个不存在的事件,又将真相隐去。

  那么,伪造一个历史,这是可以做到的吗?

  太叔雨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个念头,心里一惊,有些东西控制不住地开始生长了,他的思绪像梭子一样上下翻飞,不费吹灰之力就编出了一个谎言,谎言如轻岚越过山岗,沾染了花香和露水,像一个如烟尘般迷离的眼神,又像菩萨指尖熠熠生辉的宝珠,谎言落在了他的掌心,太叔雨仔细打量着这个杰作,觉得它天衣无缝,完美得叫他不愿意舍弃。

  他怀揣这个谎言,一路翻山越岭,回到尚贤宫,人们从这里学会了杜撰,从此真相不再重要,盗才生说他把天书藏到了书阁里,但是从未有人发现,太叔雨推开书阁的门,眼神落在一处,啊,就是它了。

  他激动地将天书从书架里抽出,手刚接触书脊,天书上斑驳的字迹立刻像虫一样扭曲变形,太叔雨定睛一看,笑了起来。

  绝对不错,那上面写着“历史文本”。

  他翻开历史文本,手中变幻出一支笔,将酝酿已久的谎言倾泻于纸上,他很久没有认真写过字了,但写字是他的本能,当他提笔,压抑许久的念头便在笔锋尽头落下漫天花雨,芬芳四溢。

  时间远去了,或许有一万年之久,从世间第一条烛龙睁眼之时开始说起,直到天边出现了星辰,直到北斗七星开始绕着天极旋转,画出一个接一个不相交的圆,不周山坍塌了,但又将在太叔雨的文字里重生,天倾西北,地倾东南,乾坤颠倒,海天相接,海水从天而下,落在每一个人的头上,变成了雨。

  故事到此终结,他的笔终于停下。

  就在这时,太叔雨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钟磬,像远古的龙吼,苍老而永恒,一转身,盗才生正靠在书架上,眼神忧郁地看着他。

  太叔雨忽然忆起被他遗忘多年的那句经文,来自《楞严经》:

  “得菩提者,如寤时人说梦中事,心纵精明,欲何因缘取梦中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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